七天记者 颜宏 独玉
马太在红辣椒餐厅里 摄影：尹灵
1999年6月，我们首次抵达蒙特利尔，人生地不熟。唯一认识的朋友也刚刚抵达蒙特利尔不到两个月，在一间名叫红辣椒（Le Piment Rouge）的餐厅打工。他偶尔会带一些餐具回家，说是餐厅淘汰掉的，我们仔细查看，才看到盘子的边沿或者杯子的底部有一点点儿瑕疵。新移民初来乍到，觉得这些毫不影响使用的餐具扔掉实在可惜，朋友既然带回来，我们便乐得使用这些免费的餐具。
据朋友介绍，出入红辣椒餐厅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那里经常举办宴会，盘子杯子稍微被磕碰，便不再使用。在他的描绘里，这家餐厅每天都是高朋满座，达官贵人络绎不绝。于是在我们这些新移民的想象中，红辣椒就成了蒙特利尔中餐神一样的存在。
逐渐在蒙特利尔安定下来之后，我们也有机会去红辣椒吃饭。慢慢体会和了解到，当时的红辣椒，和另一家餐厅的确是蒙特利尔中餐馆的天花板，生意人以在此宴请伙伴、普通人以在此聚会作为一种奢侈和享受。
大约在10年前的某一天，忽然听说红辣椒餐厅关了，错愕之余，不免心生许多遗憾，蒙特利尔中餐的天花板坍塌了。
其实在关闭之前，红辣椒已经在本地和国际美食界脱颖而出30年了。出自魁省的联邦总理，像老特鲁多（Pierre Elliott Trudeau）、小特鲁多（Justin Trudeau）、马尔罗尼（Brian Mulroney）、克雷蒂安（Jean Chrétien）、马田（Paul Martin）等，其他商界、政界人士，影视娱乐名人、好莱坞明星以及运动达人等都是这家享有盛誉餐厅的常客，马尔罗尼女儿的订婚宴、小特鲁多当选自由党党领的庆功宴等都是在这里举行的。
红辣椒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偶尔我会转发一条新闻到那个已经不活跃的微信群：辣椒。
前不久，一位朋友忽然邀请我们喝茶，说是去红辣椒餐厅，她给了地址后，我在地图上反复搜索，不太相信，是以前红辣椒要回来了？而地点居然是蒙特利尔的公园区Parc-Extension？这真的让人难以置信！
怀着半信半疑和非常好奇的态度，我们登门造访了这家位于495 Beaumont街的餐厅。走近了看，还真是Piment Rouge！
走进去，看到端坐在桌子后面的马太，我们再不怀疑，真的是她！红辣椒的确是回来了！
左起：七天传媒主席尹灵、红辣椒后厨经理李媛媛、马太、供应商张静、七天记者颜宏在红辣椒合影 / 摄影：红辣椒员工
传奇人生
说到这家蒙特利尔标志性的中餐厅那就一定要从它的创始人马太开始。
马太的全名叫喻保云，结婚后随夫姓改姓马，无论是食客还是朋友，抑或是餐厅的员工，大家都习惯地亲切地称呼她马太。
马太于1945年出生在中国的湖南省，父亲是国民党中将喻英奇。
喻英奇是湖南省保靖县人，早年生活在苗寨，12岁时追随父亲喻凯臣（时任粤军广东雷州统领）到广州读书，后考入广东省警官学校和西江讲武堂，毕业后担任警察局巡官，不久转入粤军余汉谋部担任排长。在东征陈炯明的战役中，因作战骁勇被提升为上尉连长，后升任少校营长、副中校团长和上校团长。
1937年卢沟桥事变日军全面侵华后，喻英奇率部北上抗日，参加了淞沪会战。因作战英勇，升任少将旅长。之后又受命率部队参加了南京保卫战，于当年12月5日在南京外围汤山，以仅剩一团的兵力与数倍于己的日军交战三小时，身中数弹，仍继续督促部下抗敌，后因流血过多而昏迷，被部下背负悄悄潜入南京城内，得到美国红十字会鼓楼医院医生和护士的掩护和抢救，捡回了一条命。随后辗转经上海至香港养和医院疗伤半年。
南京保卫战后，蒋介石曾在武汉召见喻英奇，询问其作战负伤经过，并颁一万银元慰恤。喻英奇将这笔钱悉数捐出，在家乡保靖创办了“英奇小学”，并请中华民国开国元勋之一、书法家于右任题写校名。
1938年，喻英奇升任独立旅第二十旅少将旅长，先后驻兵惠州、惠阳，在江西南浔线和广东宝安一线抗击日军。抗战胜利后，他先后担任广东海陆丰守备区少将司令、闽粤边区剿匪总部总指挥、粤桂东边区剿匪总指挥等职，1949年11月在廉江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
时任广东省长叶剑英、华南分局第三书记方方等相继去牢中劝说喻英奇弃暗投明，均被拒绝。1950年11月，喻英奇被押回汕头公审，随后被枪决。1951年3月30日，喻英奇被蒋介石明令褒扬奉准入祀忠烈祠。1985年，中国政府将喻英奇追认为抗日英雄，故事进入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马太6岁时就没了父亲，后与母亲和三个妹妹辗转前往台湾。虽然还有一个哥哥，但已经被父亲的同僚接去收养，只剩下母女四人相依为命，无人关心照顾。出身贵族之家、从小被人伺候长大的母亲五指不沾阳春水，面对生活的变故和窘境手足无措，而年纪小小的马太天生就有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责任感，如小大人一般担当起家庭的重担：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带妹妹们上下学、替妈妈参加妹妹们的家长会……在异常的艰苦和困顿中长大，也由此养成了坚忍不拔、乐观向上、排除万难的独立性格。
1967年，面容姣好、英语流利的马太被台湾选派到蒙特利尔世博会（Expo 67）的台湾馆工作，让马太初步了解了蒙特利尔，并喜欢上这座城市独特的文化氛围。回到台湾后，她成功应聘到加航的前身加拿大跨国航空公司（Trans-Canada Air Lines）工作。移民后到康考迪亚大学学习，获得学历后在一家世界500强企业从事财务工作，薪水在当时看来已经不低，但不久之后她就对这份一眼看到底的工作感到厌倦，再加上还有母亲、三个妹妹以及自己的两个孩子要养，那点工资远远不够，于是在工作了3年后马太选择离职，她希望找个时间灵活，可兼顾家庭的生意来做。最初的想法是成立一家会计事务所，但很快马太就发现在那个年代女性独自创业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寻找机会的过程中，命运向这个自强不息的人展示了一条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赛道，也让她从此获得了成功和声誉。
一路开挂
辞职后的马太一时找不到好的生意项目，就回到自己的母校康大教书，一度一个人教三门课，有200多名学生。一天，有人向马太提出自己年纪大了，想把经营多年的中餐厅出售给她。从来没有餐厅经验和经历的马太不拒绝任何机会，遂去餐厅实地考察了近三个月。
从前台到后厨，从就餐客人到餐厅工作人员都了解透彻的马太虽然觉得开餐厅是个不错的生意，但却觉得那个现成的餐厅里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最终她拒绝了这个到手的机会。这次考察给了她感觉，她决定从零开始办一个有自己风格和特色的餐厅，让客人品尝到真正的中华美食。
要开自己的餐厅，至少需要2万元的资金投入，去哪里找这笔钱呢？作为移民，马太在蒙特利尔无根无基，认识的人基本上也都是还在为衣食住行而奔波的新移民，她只能求助于银行。
从银行贷款需要有抵押物。除了一腔创业激情，一无所有的马太只能拿着自己以专业会计水准精心制作的创业报告一家银行一家银行去问。在经过多次被拒后，直到有一天，在加拿大帝国商业银行CIBC一间分部遇到了一名经理，在看到马太计算仔细、条理分明的投入、产出报表后，这位经理让她第二天就来银行开户，并在三天后批准了她的贷款申请，钱随即到账。
当时租到的餐厅位于市中心Metcalfe大街上，面积不大，里面的设施也很破旧，并不符合马太的预期。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决心颠覆中餐作为廉价“穷人餐”的刻板印象，要做出中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精致感，还要给客人提供优雅、舒适的就餐环境，无奈手里的资金实在太有限，只能在租来的餐厅将就，尽可能做到最好。
她从家里拿来手工编织的精美地毯做壁挂以带来些艺术气息；从二手店淘来质地优良的雅致餐具；重新布置、规划餐厅布局以提高工作人员的效率；从厨房到前台里里外外打扫得窗明几净……一改北美传统中餐馆阴沉沉的色调和油乎乎的柜台上不是招财猫就是财神爷的传统感。在没有做任何宣传的情况下，这间小小的红辣椒餐厅经客人的口口相传，三天后就基本坐满了人；不到一周就出现了等位的现象，再晚到的人连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大街上排队。
红辣椒餐厅一炮而红，让马太在一个月内就有盈余资金把位于地下一层的厕所做了重新装修，不过餐厅刚开业资金还是很有限的，即便是厕所，也是分了两期进行的，先装修女厕，然后才装修男厕；开业到第三个月时，她给厨房做了全面升级，并把整个餐厅进行了深度清洁，让这家原本普通的餐厅焕然一新，更加优雅、高档起来；到第五个月时就把从银行借来的2万元全部还清。
说到红辣椒餐厅排队等位的盛况，最出名的故事莫过于加拿大前总理老特鲁多冒着漫天飞雪在门外等位，等轮到他进门时，帽子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这个场景被抓拍下来，登在报纸上，让当时的社会各界对红辣椒更是趋之若鹜。
到第九个年头，红辣椒餐厅搬到了Peel大街上历史悠久而华丽的温莎宫（Windsor），启用了温莎宫里可容纳上千人的宴会厅，承担了许多重大而高档的活动，如加拿大联邦前总理马尔罗尼夫人Mila、魁省著名歌星席琳·迪翁的迪翁妈妈基金会(Fondation Maman Dion)等举办的筹款晚宴等，这些活动门票动辄2000元，而一场活动就可卖出一千多张门票。
在30多年里，红辣椒餐厅获奖无数，经常位居美食评论家排行榜的榜首，包括获得蒙特利尔唯一一家旅游指南四星标准中餐厅的殊荣，以及纽约餐厅评分组织Zagat评出的蒙特利尔最佳餐厅；本地媒体 Le Devoir 和 Radio-Canada 评选的蒙特利尔最佳餐厅等。马太硬是凭一己之力让中餐成为上流社会人士竞相追逐的时尚美食，自己也成为唯一进入加拿大餐饮与酒店行业“名人堂”（Hall of Fame）的华人，并和多位总理夫人、商界精英、时尚明星等建立起私交，改变了很多本地人对华人的刻板认识。
红辣椒餐厅之所以如此成功，离不开马太的初心：让顾客品尝到地道的美食。而为了做到地道，马太所用的厨师都是从国内的高级餐厅直接聘请过来的，连辣椒、花椒等调料也都直接从四川运来，在源头上保证了超级正宗。日常食材也都是选用最好的，比如牛肉只用牛身上最嫩的菲力牛柳（Filet mignon）；虾选用市场价格最贵、供应数量有限的一种南美大虾；鸡肉只用鸡胸肉；蔬菜、水果也都选用时下最好的……但在马太提供最高性价比的思想指导下，价格却很亲民。
特鲁多总理（右3）与红辣椒团队厨师团队合影 / 红辣椒图片
志向高远
菜肴精致、地道美味的中餐，不止吸引华人来吃，更吸引到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毕竟美食无国界。就像老干妈油辣椒，谁能想到这样一瓶土里土气黑黢黢的油辣椒，如今也成了横扫全球、赢得世界各种肤色和不同年龄亿万粉丝的美食届杠把子？马太在高峰期不止有红辣椒一家中餐厅，还有另外两家西餐厅，一度有员工500多人，存酒2万多瓶。
但在2014年，因为餐厅所在建筑的业主高额提高租金和家庭事务的双重压力下，马太决定关闭餐厅去美国加州生活。
经过开发商三年游说和各种许诺，如今重新归来的红辣椒餐厅处于中产化转型的Park-Extension区，客人有别于原来市中心的商务、精英人士，再加上蒙特利尔大学 (Université de Montréal) 于 2019 年落成的新科学校区MIL就在隔壁，马太决定打造一种低调奢华但更实惠的“邻里餐厅”：食客既可以品尝到红辣椒闻名遐迩的招牌菜肴，如脆皮菠菜、左公鸡、芝麻牛肉、脆皮虾、自己发明的花生酱馅湖南饺子、海鲜炒饭等，还可以购买近50种口味极佳的半成品菜肴和小吃，回到家烤一烤、蒸一蒸、热一热，几分钟就可以享受营养美味的佳肴，满足学生、上班族、有小孩家庭的快节奏生活。
经过8个月的试营业，红辣椒于今年7月1日正式开业，重新为蒙特利尔和来自世界各地旅游的美食爱好者提供川菜、粤菜、湖南菜等五个地区的特色菜肴以及半成品的中式小吃、点心。
许多老顾客慕名而来。联邦总理特鲁多在今年三八节期间宴请内阁女性部长时，就选择了还在试营业期间的红辣椒。
特鲁多总理（中）试营业期间在餐厅就餐，与马太（右3）等合影 / 红辣椒图片
聊天时我们得知，马太在筹备新餐厅的过程中被超市回拢的长长的购物车龙撞倒而受伤，送到医院做了腿骨手术，几个月后依然行动不便。但坚强的马太在谈到这段经历时却风轻云淡，没有半点抱怨，相反她却认为自己很幸运。
当时她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已经等了一天多，因为没有床位，只能躺在走廊的临时病床上。一位红辣椒的老食客经过走廊，不经意间瞥了一眼等待的人，随即回身将信将疑地问“马太？”得知真的是马太时，这位已经升职为骨科主任的医生利用休息时间加班为她做了手术。
类似的不如意事情在餐厅的筹备中、日常运作中经常出现，比如因为签证问题，从中国雇佣的厨师无法按时抵达，导致餐厅的试营业不得不推迟；由于语言和文化不同，招聘的大堂经理无法胜任等。每次问题出现时，积极乐观的马太既不发怒，也不诉苦，而是想办法找到解决之道，永远给人以淡定、正能量的形象，这让她的身边凝聚了一批跟随左右的人，即使马太不在，餐厅也会保持高水准、有条不紊的运作。
如今已年过80的马太除了因受伤行走不便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这个年龄的人。她思维灵活，头脑清楚，讲起红辣椒的辉煌历史头头是道，对未来更是充满了憧憬。她希望能通过新餐厅来完成自己人生的最后夙愿，培养出独当一面的接班人，让红辣椒这块金子招牌继续在北美小巴黎蒙特利尔这个美食之都占有一席之地，将自己的成功经验传承下去。
七天记者颜宏与马太（右）聊到开心时 摄影：尹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