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记者 颜宏
4月30日,一向平和、理性的加拿大联邦议会居然上演了反对党领导人因使用人身攻击字眼并拒绝收回而被赶出议会大厅这种被认为是低素质民主政体内才会发生的非常罕见的闹剧,实在是有损一个国家立法机构的庄严、权威形象,据说是过去30年来从来没有过的。这虽然是一件让加拿大在国际上很丢脸的一件事,但事情的起因却非常值得说一说,这实际上是联邦自由党和保守党之间截然不同的意识形态和治理逻辑冲突的具体写照,也是目前全球左翼和右翼之争的一部分。
事情经过
2002年,应卑诗省政府的请求,联邦政府同意卑诗省进行为期三年的个人少量持有毒品非罪化的试点,时间从2023年1月31日到2026年1月31日。但这才一年多,这一试点项目就被卑诗省政府叫停。在当权者们看来,这一政策实施后,不仅社会治安情况急剧恶化,民众的反对之声也越来越大,正值选举的卑诗省新民主党政府决定撤回这个试点项目,4月26日正式提出申请要求联邦政府重新实施对所有公共场所(如医院、交通和公园)的毒品使用禁令。
4月29日,联邦精神健康和成瘾事务部长Ya’ara Saks在议会质询环节中通报这一事项的进展,称自己已经与卑诗省的相关官员会面,并与加拿大卫生部官员一起审查该省的请求。不过这位部长之前已经表态称不会对卑诗省部分取消毒品非罪化的决定做出初步结论,称为期三年的试点项目才进行了一年多,联邦政府将继续与卑诗省合作,评估相关数据。
在这个问题上,官方反对党保守党党领博励治(Pierre Poilievre)批评说:“他们在浪费时间,而人们正在死去。”质问“他们到底在想什么?(What the hell are they thinking)”。自由党籍议长Greg Fergus指责博励治使用了不合议会规则的措辞,并要求他撤回这个“令人不快的词语 (指the hell),于是博励治撤回了这个词。随后博励治请求就这个问题进行紧急辩论,并称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但没有得到议长的同意。
第二天,保守党针对这一问题卷土重来,博励治认为这项政策是特鲁多政府“每年夺走 2500 名卑诗省民众生命的极端主义政策”。质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位疯子(wacko)总理的疯狂(wacko)政策?”他的话音刚落,保守党的多名议员起身鼓掌。但这种人身攻击的言辞再次引发了议长的不满,称他的言论“不可接受”,要求他“立即撤回自己的言论”。但博励治拒绝了四次,第一次他说用“极端主义者”(extremist)取代“疯子”一次,第二次说用”激进”(radical)一词取代先前的极端主义者,第三次又说“简单地撤回并置换”(simply withdraw and replace)该词为“极端主义者”(extremist)。在四次要求博励治收回言论都被拒绝后,议长批评博励治无视议长权威,勒令他离开众议院,大部分保守党议员为了体现对党领的支持,也跟着离开了会议室,余下的议会程序在保守党整体缺席下继续进行。
博励治被赶出会议后,魁北克政团党领Yves-François Blanchet 向议长表示了祝贺,称赞他“做了一件有常识的事情”,还特意使用了博励治常挂在嘴边的“常识”这个词。随后,博励治在社交媒体上发文,指责自由党的议长禁止他形容特鲁多的硬性毒品政策是“疯狂的”。多个保守党议员指责特鲁多回避了颇具争议的卑诗省毒品非罪化政策的合理问题,以及该政策扩展到多伦多或者其他大城市的可能性,而议长的反应则有些过度。
经历了这场风波的博励治5月1日发表公开信要求特鲁多拒绝多伦多已经提交的毒品非罪化申请,并指责卑诗省的类似政策已导致混乱和进一步的毒品过量死亡。
毒品非罪化
有数据显示,自从8年前加拿大公共卫生部门开始监测新型毒品——阿片类药物过量以来,截止到2023年已经导致超过4万人死亡,平均每天有22人死亡,大部分来自卑诗省、安省和艾尔伯塔省,且以年轻人居多。一项发表在《加拿大医学协会杂志》(Journal de l’Association médicale canadienne)上的最新研究也显示,在2019 年至 2021 年间,20-39岁加拿大年轻人的死亡数量翻了一番,其中四分之一的人都是死于阿片类毒品过量。而在85岁及以下的成年人中,三分之一的死亡案例与阿片类药物过量有关。在2016年,阿片类药物过量导致的意外死亡人数为2,470人,到2019年增加到3,447人,而到2021年跃升至6,222人。因此为下次大选作准备的保守党一直在抨击现政府打击毒品不力。
其实加拿大对毒品的态度一度和美国一样严厉,不仅把与毒品相关的行为定为刑事犯罪,还开展过多次大规模的禁毒行动,但由于多方面的原因,禁毒运动屡战屡败,最后从地方政府到联邦政府彻底缴械投降。而一人一票的民选社会只会将各种自己无法解决的社会问题合法化:赌博问题解决不了,合法化;卖淫问题解决不了,合法化;毒品问题解决不了,合法化,其中温哥华更是一直走在推动毒品合法化道路上的最前列。
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温哥华就因露天毒品注射而导致艾滋病和其他血源性感染疾病的大爆发,为了解决这次危机,一个由政府决策者、瘾君子以及他们的家人和朋友、其他公民社会小组等组成的政治联盟在连续推动了10年后,终于让温哥华的毒品政策由原来的防范、打压变成了预防、治疗、压制和减低伤害的综合治理,即著名的《行动纲领:温哥华毒品问题的四大支柱》,也就是俗称的治疗帮助瘾君子的“四柱方案”。换句直白的话讲就是毒品问题管不了,那就承认它,并采取措施尽可能降低它带来的损失。于是在这个方针指引下,温哥华市于2003年在该市中心的下东城附近开设了北美第一个法律监督下的毒品安全屋(Insite)。这项由加拿大卫生部授权并赞助,温哥华卫生机构运作的项目其目的是扩展对瘾君子的医疗卫生服务、提高公众秩序、降低针头共用而传播疾病的发病率、降低毒品对使用者的健康、社交和经济所带来的负面影响。随后这种毒品安全屋在多伦多、蒙特利尔等大城市相继建成。这还不算,2015年上台的特鲁多自由党政府走的更远:在2018年10月宣布休闲类大麻合法化,只要是持联邦政府颁发许可证的厂家生产的,就可以合法出售和购买。一年后又宣布含大麻的食品以及其他一些大麻产品也可以合法销售和购买。
“大麻合法化”让瘾君子们欢呼雀跃的同时,也让他们有了更高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让包括阿片类药物,如海洛因、芬太尼等的合成毒品也合法化。面对无法控制且日益严重的阿片危机,早在2016年就宣布因为毒品问题而进入卫生紧急状态的卑诗省政府毫无办法,只好提出“以毒攻毒”的理论,即结束对使用管制药物污名化,帮助更多瘾君子进入医疗系统以拯救他们的生命。温哥华市政议会2021年初通过一项动议,推动慈善组织向18岁以上的瘾君子销售更安全的毒品,包括海洛因、可卡因等硬毒品。而温哥华市长Kennedy Stewart干脆在2021年6月向联邦政府提出毒品合法化的请求;卑诗省也在同年11月正式向联邦提出豁免持有少量硬毒品的人有罪,以便让这些瘾君子在遇到危险时不用担心有罪而不愿意去求助,这项请求获得了联邦政府豁免三年的批准。也就是说从2023年1月31日开始,至2026年1月31日,卑诗省所有18岁以上的成年人拥有的阿片类药物、可卡因、芬太尼、甲基苯丙胺(俗称冰毒)和MDMA等毒品的累积量不超过2.5克的话,将不会被逮捕或受到指控,或被要求戒毒,这些毒品也不会被没收。卑诗省也由此成为第一个获得联邦政府豁免,允许民众拥有少量硬性毒品而不会被定罪的省份,向持有硬性毒品无罪化更近了一步,也带了一个非常坏的头。
面临同样困境的蒙特利尔也有声音要求毒品无罪化,包括现任市长Valérie Plante领导的Projet Montréal议员,魁省原公共卫生长官Horacio Arruda、蒙特利尔现任公共卫生负责人Mylène Drouin等。
一地鸡毛
在卑诗省实施毒品无罪化一年多后,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最新的统计数据显示,2023年全省因吸毒过量导致的死亡有2,511人,创下历史新高,其他社会问题也开始显现。
今年三月,皇家骑警副专员Dwayne McDonald和温哥华警察局副局长Fiona Wilson在接受国会议员质询时确认,毒品合法化带来的好处并没有多于坏处,吸毒过量死亡人数并没减少;减少的只是因持有非法毒品被控罪的人数。同时,因为无罪化的护身符,导致警察等执法机构工作时束手束脚,让街头毒品、公共场所的吸毒问题日益严重,极大破坏了该市的安全情况。卑诗省希望能部分恢复之前的禁令,以便警方能够对在公共场所,包括医院、公交车站和公园等地使用这些毒品的人采取行动——比如要求他们离开该区域、没收他们的药物,或者在必要时逮捕他们。
有了卑诗省的前车之鉴,毒品问题同样严重的多伦多依然倾向于将毒品成瘾视为健康问题,而不是刑事问题,因此也向联邦政府提出类似申请,并且更进一步,不再限制毒品的持有量。在所谓的“多伦多模式”下,使用强效毒品,如可卡因、海洛因和芬太尼等,只有在托儿中心、中小学校(K-12年级)和机场才是非法的,其他所有的公共场所,包括儿童游乐区都将是合法的。以至于保守派的安省省长福特(Doug Ford)都看不下去了,多次呼吁多伦多市放弃这一申请,称卑诗的经验已经是“一场噩梦”,多伦多不要去重蹈覆辙。
在毒品问题上,无论是联邦层面的博励治和特鲁多,还是安省省长和多伦多市长的分歧其实都是社会治理的保守派(右派)和自由派(左派)的理念之争。保守派崇尚高压政策,主张严厉禁毒,严厉打击各种刑事犯罪,强化社区治安,让每一个犯罪的人都付出相应的代价;自由派更看重人权保护,主张给人改过自新、重新融入社会的机会,一直在降低放罪刑罚的门槛,比如把常见的盗窃重罪门槛从500元提高到950元,大大降低了犯罪成本。这一理念的分歧是最近导致加拿大人分裂的主要因素之一,小到偷窃案、诈骗案、盗车案,大到杀人案、非法移民治理,但到目前为止还是一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阶段,谁都没法说服谁,导致社会继续分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