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上千公里倾倒污染土:被掩埋的“永恒之毒”

从今年2月中旬开始,位于魁省北部Saguenay地区的Bagotville军事基地有30至60辆重型卡车不断出入。这些卡车每天一大早就在军事基地的门口排队进入,车辆的轰鸣声打破了寂静的黎明。日复一日,这些卡车经过一条供CF-I8飞机起降的跑道来到一片小树林旁边,在这里被装满土壤后,再行驶500多公里来到蒙特利尔北边城市Mascouche的一个垃圾填满场,卸载土壤后返回。如此大费周章,历经近一个月的时间就是为了把8万多吨含有全氟和多氟烷基化合物质PFAS(per- and polyfluoroalkyl substances)重度污染的土壤处理掉。这场看似常规的污染治理行动,却揭开了一个被科学界称为“21世纪最大化学灾难”冰山的一角。

“永恒之毒”的生命绞杀

PFAS是一组包含15000多种人造化学物质的总称,因其碳氟键(C-F键)的极强稳定性,在自然界中难以降解,被称为“永恒污染物”(Polluants éternels),并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人体和周围环境中积累。而PFAS 一旦进入人体,就很难被排出体外,且能不断在体内积累,造成生理毒性,从而可能导致多种健康问题。目前的大量研究发现,与 PFAS 接触可能导致多种健康问题,包括妊娠期糖尿病、早产、新生儿先天缺陷、甲状腺疾病、肝脏肾脏损伤、神经毒性、免疫力下降和癌症等。

PFAS 的危害究竟有多大?警惕潜伏宝宝身边的健康杀手!

PFAS导致的部分健康问题

与PFAS相关的疾病

PFAS 物质具有耐油、耐水和低化学反应性(也就是极强的稳定性),被广泛用于防污剂、润滑剂、炊具不粘涂层、纺织品、化妆品、纸张、食品包装、光电、半导体和消防泡沫等产品,也应用于塑料玩具、金属表面涂层、滑雪板、牙线、饮用水等产品中,著名的特氟龙,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世界卫生组织(WHO)数据显示,美国97%人体血液中检测到PFAS残留,即使在人迹罕至的北极和南极的水体中也检测到这种物质。截至2024年,全球已有超过30万处地点检测到PFAS重度污染,影响至少2亿人口的饮用水安全。“它们像化学界的特洛伊木马,”蒙特利尔工学院教授、水处理专家Benoit Barbeau警告,“即便浓度低至万亿分之一,长期暴露仍可能摧毁整个社区的世代健康。”更可怕的是,PFAS中最常见的两种物质PFOA和PFOS在世界各地都已突破人工屏障(饮用水处理工艺),存在于经处理后的成品饮用水中。

军事基地:PFAS污染的重灾区

面对媒体的询问,联邦国防部承认正在处理来自其军事基地的重度污染土壤。这些土壤中的PFAS 浓度范围从每公斤土壤中含有300 微克到1700 微克之间,大大超过了联邦政府对工业土壤每公斤不超过10微克的建议标准。不过Bagotville军事基地的土壤污染事件绝非孤例,从加拿大安大略省的Borden军事基地、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Lejeune军事基地,到韩国的美军基地,全球军事设施正成为PFAS污染的核心源头。其背后是长达半个世纪的“灭火泡沫依赖症”——自1960年代起,含PFAS的消防泡沫因其卓越的灭火性能,成为军用机场的标配。

在Bagotville基地,CF-I8战斗机灭火训练持续数十年。每次演练后,数吨含PFAS成分的灭火泡沫渗入土壤,最终侵入地下水系统,污染了距离基地约10公里的Saguenay市的饮用水。2018年检测显示,基地周边土壤中PFAS浓度高达1700微克/千克,是加拿大工业土壤限制标准的170倍。尽管国防部耗资1500万加元建立了临时净水站,对一些社区的饮用水进行临时处理,但附近市镇镇居民饮用水中PFAS的平均含量依然达到每升336纳克,是饮水用安全限值的12.2倍。

这些受污染土壤长途运输至蒙特利尔附近被倾倒,倾倒地点距Mascouche河非常近

Bagotville基地污染土壤的最终归宿是Mascouche的垃圾填埋场,而不是距离45公里之外RSI Environnement污染处理公司,这暴露了加拿大环境治理的系统性缺陷:没有强制性的措施,即使是纳税人供养的军方也会选择最廉价的方式处理污染物,而不顾公众和未来子孙的健康。

Mascouche的垃圾填埋场运营方——Signaterre Environnement 公司的运营总监Samuel Roger宣称使用了“最高安全标准的防渗膜与活性炭过滤”,但水处理专家揭穿了这场生态赌博的真相:其使用的活性炭根本不是为清除PFAS而设计的,成本虽然较低,但吸附效果不足50%,如果要达到处理效果,必须频繁更换滤芯,成本会高到任何机构无法承受。更危险的是,填埋场的防渗膜寿命仅30-50年,而PFAS的毒性可持续数百年。填埋场产生的渗滤液(lixiviat)经过简易处理后排入Mascouche河,这条河流穿过农田后汇入千岛河和圣劳伦斯河,里面含有的PFAS物质不可避免的进入水体中,而这是所有垃圾填埋场都会产生的问题。媒体根据《文件获取法》(Loi sur l’accès aux documents)获得了2023 年 6 月魁省八个垃圾填埋场的分析报告。报告中的数据显示,这些垃圾填埋场的废水处理系统无法消除所有的污染物,PFAS的含量在被处理后还能达到每升水2000 纳克,是加拿大卫生部规定的饮用水限值的 66 倍。

国家科学研究所 (INRS) 教授、环境污染物专家Maryse Bouchard也表示,这种情况令人担忧。“PFAS 是环境中极其持久的分子。一旦它们污染了水,就会在那里停留很长时间。政府应该出台有效措施确保长期安全,因为这是有毒废物,将造成数百年的威胁。

在军事基地距离不远的RSI Environnement公司则采用1200度高温处理的方式来去除土壤中含有的PFAS物质,而不是简单的填埋。这个公司曾经成功处理了安省Borden军事基地的PFAS污染土壤。该公司也参加了Bagotville污染土壤处理的招标,但联邦国防部最终选择了成本低60%的填埋处理方式。

联邦国防部的文件显示,填埋方式处理污染土壤的每吨成本为150加元,而高温焚化需380加元。面对全国数十个军事基地大量需要处理的污染土壤压力,军方选择“眼不见为净”的短期方案。

该地的魁北克政团(Bloc Québécois)国会议员Mario Simard控诉道:“他们明知PFAS的危害,却选择最廉价的处理方式。”“将受污染的土壤运送数百公里”相当于“把问题掩盖起来,而这个问题必然会再次浮出水面”。

50年的隐藏与监管失效

大名鼎鼎的特氟龙(聚四氟乙烯PTFE))在1938年由美国杜邦公司(DuPont)的化学家Plunkett偶然发现,于1945年被注册的商标。特氟龙抗酸抗碱,几乎不溶于任何溶剂,同时耐高温,可以说是最“油盐不进”的材料。最初,特氟龙被用于曼哈顿工程里接触氟化铀的管道、阀门涂层。1950年代,随着采用特氟龙涂层的不粘锅的发明,特氟龙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字。而从1946年开始,美国3M公司首次量产特氟龙原料以来,全球累计生产6000万吨PFAS,其中70%未被回收,而3M和杜邦等PFAS生产商隐瞒其毒性研究达50年之久。2001年的内部文件显示,3M的科学家早在1970年代就已发现PFAS导致实验鼠肝脏坏死,但篡改报告继续销售。不仅为了利润隐瞒不报,这些化工巨头还通过产业链的转移,将PFAS的生产基地转移到中国、印度等发展中国家,导致这种“永恒污染物”遍布全球,存在于青藏高原的雨水、北极冰盖下的海鱼,存在于你、我,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的体内……

在这种有毒化学物质污染全球的时候,政府却或有意或者无意的闭耳塞听,在后知后觉框架下提出的监管措施也落后至少30年。加拿大化学品管理计划(Plan de gestion des produits chimiques)数据显示,在2018年前提交的PFAS安全评估中,87%由企业自行提供且未公开原始数据。

目前,已经有三种PFAS(PFOS、PFOA 和 LC-PFCA)因对环境存在风险而在加拿大被禁止使用。加拿大卫生部目前建议的饮用水PFAS限值为30纳克/升,但无法律约束力,且限制仅针对饮用水,而不涉及食物、土壤、沉积物和空气等其他受污染来源。实际上和铅、汞等高毒性重金属一样,PFAS的理想建议摄入值,是0。相较之下,美国环保署2024年将强制标准定为4纳克/升。

破局之路:科技、法律与公民觉醒

尽管目前在全球范围内对应对PFAS污染方面取得一定进展,但由于污染物的复杂性和普遍性,治理难度仍然巨大。专家呼吁,各国需加强信息共享和跨境合作,推动技术创新和政策协调,从源头上减少PFAS的使用与排放。与此同时,公众环境保护意识的提升也是破解这一难题的重要环节。

1. 技术革命:从过滤到摧毁

超临界水氧化技术:独立且非营利性技术研究组织Battelle的超临界水氧化技术对PFAS进行处理,打破PFAS的碳-氟键,从而破坏PFAS的效果。

等离子体电弧:德国研发的万度高温技术,将污染物转化为无害气体。

生物降解突破:2024年,加州大学发现可分解PFAS的工程菌株,为生物修复带来曙光。

2. 法律铁幕:从自愿到强制

追溯性追责:参考美国《PFAS责任法案》,要求生产商承担终身清理费用。

跨国监管联盟:仿照《蒙特利尔议定书》,建立全球PFAS淘汰时间表。

污染者入刑:挪威已立法将故意排放PFAS定为环境犯罪,最高可判10年监禁。

3. 公民科学行动

社区监测网络:美国非营利组织“清洁水行动”开发家用PFAS检测工具包,推动水质监测。

集体诉讼浪潮:3M同意付125亿和解金来解决其面临的数千起PFAS水污染诉讼案之一提供了样板,未来会有更多社区加入,让那些化工巨头无利可图。

当进出Bagotville军事基地的大卡车仍在夜色中运送污染土壤时,人类与PFAS的战争已进入倒计时。这场危机不仅考验科技与制度的韧性,更拷问文明对风险的选择:我们是否甘愿为短期的便利,抵押子孙后代的生存权?答案,藏在每个国家对待这种普遍却能长久伤害健康的污染物的抉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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