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记者 梓丰
7月25日,85岁的罗马教宗方济各(Pape François)抵达阿尔伯塔省埃德蒙顿市(Edmonton)以南一个原住民保留地,开始他所说的“忏悔朝圣之旅”。今年春天,方济各在梵蒂冈曾会见了来自加拿大原住民第一民族(First Nations)、梅蒂斯人(Métis)和因纽特人(Inuit)组成的代表团,期间曾针对一些天主教传教士在寄宿学校犯下的“可悲暴行”作了正式道歉。如今,教宗亲自踏上这些原住民的受难地,面对这些教会寄宿学校的幸存者及其后裔,揭开历史的伤疤,迈向和解。
虐待和文化灭绝
原住民是加拿大这片广袤土地上本来的主人,公元1500年时,其人口超过35万,分为北极族、东林地部落、平原族、高原族、西北族、中西族等6大族群,大族群下又分为无数个小族群,拥有语言近百种。
到了17世纪,欧洲白人远渡重洋,来到加拿大和美国。1608年,法国人首先在魁北克建立了第一个殖民地。随后,加拿大形成英、法争霸的局面,1763年,法国在英法战争中战败,被迫将加拿大的殖民地让给了英国。英国政府颁布皇室公告,鼓励英国人和英属北美的十三个殖民地居民向新区移民,开拓“新天地”,开始逐步蚕食原住民的领地。英国人把天花等疾病带到北美,缺乏抵抗力的原住民伤亡惨重。通过巧取豪夺,欧洲人攫取了大片土地,残杀了许多原住民。据文献记载,由于殖民活动、种族冲突和疾病流行,加拿大西部98%的印第安人口消亡,许多部落不复存在。根据最近的人口普查,加拿大的原住民人口约169万,占总人口4.9%,一般被分为三大部分:第一民族、因纽特人和梅蒂人。这些被赶到边边角角的原住民现在大部分生活在贫瘠、狭小的2250个原住民保留区里面,在加拿大联邦原住民及北方事务部登记立案的部落约有600个,语言53种。
到了19世纪后半叶,工业革命在加拿大遍地开花。伴随着工业化的进程,原来的森林、西部大草原逐步变成了加拿大政府的领土,而处于原始部落结构的原住民根本不适应工业化的社会。另一方面,欧洲不再需要原住民猎捕的毛皮,在当时的统治者眼里,原住民的知识和技能根本没用,而他们的文化传统也变成了现代化的绊脚石,而之前不少欧洲传教士希望通过传教来“同化”原住民的实践多年都没有效果,于是当时一部分人认为政府应该强迫原住民同化。到了19世纪末,羽翼丰满的英国殖民者和加拿大政府开始通过一系列法律,试图对剩余的原住民进行同化。加拿大获得自治领地位后担任加拿大第一任总理、被称为加拿大“国父”的麦克唐纳(John A. Macdonald)执政期间对原住民进行了残酷的打击,原住民的抗争起义被镇压,领导人Louis Riel被杀害。麦克唐纳主导制定了针对原住民的一系列歧视性政策,把原住民彻底隔离在英法社会之外,包括通过剥夺原住民利益的《印第安人法》,设立原住民儿童寄宿学校系统等。
在白人优越论思想的指导下,当时的加拿大政府主张通过文化隔绝和毁灭,在数代人之内,将原住民“彻底融入主流社会”,并认为儿童比成年人可塑性更强,只要把他们带离家庭,用殖民者的文化进行教育,就能完成同化。在这种思想指导下,自1870年开始,在政府的鼓励、资助甚至强制下,教会在全国各地设置了数以千计的“原住民寄宿学校”,将原住民学龄儿童强行从家里带走,剥夺其父母和家庭对他们的监护权,由教会统一管理和教育。孩子们被送入寄宿学校隔绝起来,被勒令不许讲本民族语言,不许保留本民族的宗教与习惯,而只能说英语或法语,并“培养和保持符合文明规范的言行”。为了达到尽快同化的目的,寄宿学校对这些原住民儿童采取了诸多粗暴手段,敢于抵制其文化洗脑的孩子会遭到各种各样的体罚、性虐待;而如果孩子的父母家人反对或表示不满,当局就会以“违反《印第安人法》”的罪名,将他们逮捕治罪。
更有甚者,一些寄宿学校的管理者出于所谓“优胜劣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原则,对这些原住民孩子进行了一系列荒唐的医学试验,如电击、饥饿试验,甚至强迫绝育或“优生试验”。
更令人不齿的是,由于教会长期都是“独立王国”,腐败严重,联邦政府提供的资金很多被贪污掉了,寄宿学校的生活条件得不到改善,伙食长期缺斤短两。连加拿大官方都不得不承认,当时有近30%的学生因为饥饿体重过轻,而学校的员工和管理者,却能吃上足够的面包、上好的牛肉和新鲜蔬菜。
据不完全统计,自1870年第一所寄宿学校诞生,到1996年最后一所关闭,共有超过15万原住民儿童被强迫送入,其中被虐待致死的据信超过5万,另有5.5万名混血儿被强制送给白人家庭寄养,而他们的父母却再也没得到他们的音信。
麦克唐纳主导的寄宿学校制度被认为严重破坏了原住民族文化和信仰的传承,并被认为与今日加拿大原住民群体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酗酒、药物滥用与高自杀率有着直接关系。但加拿大政府直到1984年才承认这种做法“不人道”,1996年最后一所寄宿学校才被关闭,1998年政府才首次表示“应该道歉”,一直拖到2008年6月11日,当时的保守党政府总理哈珀(Stephen Harper)才以政府的名义正式为此向原住民道歉。同一年,独立于政府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成立,负责调查和记录原住民寄宿学校的历史,及其对原住民儿童和家庭造成的影响。该委员会共花了6年时间在加拿大各地听取6500多名证人的证词,并在2015年12月公布的最终报告中将原住民儿童寄宿学校制度定性为“文化种族灭绝”,并为推动和解提出94项行动呼吁,如今7年过去了,原住民的生活状况似乎并没有什么重大改变。
和解和反思
2021年5月,在卑诗省Kamloops市一所已经被关闭的原住民寄宿学校旧址里发现了从未被纪录的215具孩童骸骨,最小的不到4岁,最大的也未成年,再一次给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对原住民歧视、虐待乃至种族灭绝的耻辱历史增加了新的证据。其实在原住民社区,一个多世纪时间里都有传言说原住民寄宿学校中存在很多未被标记也不被人知的大型“乱葬坑”,因为几乎所有的原住民社区都发生过原本在寄宿学校的孩子“神秘失踪”的事件,政府除了说孩子逃跑了一直给不出证据或合理的解释。原住民社区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今天借助高科技的探地雷达终于有所发现,使得这一传言首次得到印证。时隔不到一个月,6月24日,萨斯喀彻温省也在当地的寄宿学校Marieval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旧址附近发现751个被移除标记的原住民墓葬;接着,卑诗省的原住民寄宿学校St Eugene Mission的旧址上发现了182座被移除标记的原住民墓葬,一些遗骸被埋在只有三到四英尺深的浅坟中。接二连三的发现不仅震惊了加拿大乃至全世界,也让很多对那段暗黑历史并不太了解的加拿大人感到愤怒。许多城市都举行各种集会抗议活动,有些城市甚至因此取消了原定的国庆庆典。同年9月,联邦政府把每年的9月30日设立为全国真相与和解日(National Day for Truth and Reconciliation),纪念那些在寄宿学校丧生的儿童和寄宿学校的幸存者及其家人和社区,呼吁民众反思历史上曾经犯过的“令人恐怖的错误“。
加拿大的原住民寄宿学校实际上从1831年就有了,但不普及。1867年加拿大联邦成立后,在麦克唐纳政府的强力推动下,1870开始扩大寄宿学校的规模,最后一所于1996年关闭。在长达165年的历史中,70%的学校都由天主教教会管理和运营,其他的则由基督教的联合教会、圣公会和长老会等负责,但天主教教会却是各个宗教团体中道歉最扭捏也最晚的那一个。这次天主教最高领导人方济各站在原住民的受难地,面向寄宿学校的幸存者和后裔正式承认教会寄宿学校的强迫同化政策是“灾难性的错误”,对原住民儿童的虐待行为是“可悲的邪恶之举”,并为对原住民造成伤害的“邪恶基督徒”乞求宽恕。不过他强调请求原住民的原谅并不代表事件就此结束,他希望能开展进一步的调查,并寻求“具体的方法”来帮助寄宿学校幸存者走上“治愈与和解的道路”。
不过教宗在道歉中还为天主教教士在寄宿学校中的角色辩护,称他们只是在配合和执行政府的政策,也没有提到原住民要求废除的教宗诏书。这份在15世纪由天主教会教宗签发的诏书为西方殖民者剥削原住民、夺取土地的恶行提供了“正当理由”。
教宗的“历史性道歉”赢得了一些加拿大原住民的赞赏,但更多的原住民认为道歉并不足以抚平寄宿学校暴行造成的伤害。许多寄宿学校幸存者和原住民领袖都表示,他们还希望能得到实质性的补偿,包括归还被传教士送往梵蒂冈的原住民文物、追究施虐者的责任、向受害者家庭做出经济赔偿等。今年1月,作为解决涉及联邦政府、教会和近9万名寄宿学校幸存者集体诉讼的一部分,联邦政府同意支付400亿加元,作为对强制带走原住民儿童的赔偿。加拿大天主教会称截止目前,其教区和会众已经筹集了超过5000万加元的现金和实物捐助,并希望在未来五年内再增加 3000万加元。
接下来的6天里,教宗还将继续他的“忏悔之旅”,辗转魁省的魁北克城以及努纳武特地区首府伊魁特(Iqaluit)等地,与原住民寄宿学校的幸存者、其后裔以及原住民社区代表等会面,这对原住民来说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
虽然来自天主教或联邦政府的道歉以及补偿不能改变历史,也不可能弥补加拿大原住民所曾经历的苦难,但至少承认历史真相,诚挚道歉,积极反思,也是向和解迈出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