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正确 VS 言论自由 魁省发起讨论,欲划定边界

七天记者 颜宏

上个世纪中风起云涌、并让魁省遭受巨大经济损失的魁北克独立运动进入新世纪以来日渐式微,遭遇过两次独立公投失败的魁北克人转而改变策略,开始放弃独立建国的不切实际追求,而是谋求在统一的加拿大中获得独立地位,直白来说就是既要与加拿大“分居”以获得独立自由,又要依然享受婚姻内的一切好处。这种转变一方面是随着全球化进展民众意识形态的改变,另一方面也是迫于经济现实: 前几年西部省份以能源大力带动经济发展时,魁省的经济发展就找不到动力; 每年魁省都会获得渥太华上百亿加元的支付转移款,占魁省财政预算的20%左右,离了婚,这笔钱往哪里去找?

2011年,曾先后担任魁北克独立政党魁北克人党(Parti québécois)政府教育厅长、卫生和社会服务厅长的François Legault在退出政党5年后,与出生于Chicoutimi的魁省企业家Charles Sirois共同发起魁北克未来联盟CAQ(Coalition avenir Québec)运动,并在同年把该运动转化为政党,与右翼政党魁北克民主行动党(Action démocratique du Québec)合并,这是魁北克经过多年自由党执政后开始右转的信号。而CAQ政党在2018年的魁省大选中大胜,以37.4%的支持率赢得省议会125个议席中的74个,出人意料地组成多数政府更是加速了这一全面右转进程,也开启了魁省的新“独立运动”。

省长发文向政治正确开火

CAQ从创立之初就决定搁置关于魁北克是否签署宪法的辩论,而把更紧迫的事项,如卫生、教育、经济发展等列为优先考虑的问题。创始人François Legault在2014年召开的党代会议上发表题目为《开放的民族主义》(nationalisme d’ouverture)演讲,明确指出CAQ是一个魁北克民族主义政党,有责任在未来的社会中更突出魁北克色彩,建立魁北克文化标签,并在过去几年的执政过程中,全方位凸显魁北克特色。

总体来说CAQ的执政理念偏右,甚至比加拿大其他省份的保守党还保守,执政前就因为倡议限制移民数量,加强法语保护,要求外来移民、难民融入以及接受英法裔社会价值观,禁止公务员佩戴含有宗教标识的服饰等主张引发广泛的争论。执政后更是不顾部分人群的反对陆续推出了禁止公务员佩戴宗教标识的世俗化法案、魁省移民改革等法案。曾大力推进世俗化法案和移民改革的新任司法厅长Simon Jolin-Barrette正在考虑修订自1976年开始执行的《101法案》(La chart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以增加其对法语的保护能力,而由省长François Legault上周发起的“政治正确 or言论自由”大讨论更是在强化魁北克独特文化标签的基础上向前了一步。

François Legault在自己的脸书上发表长文向“政治正确”开火,以去年渥太华教授Verushka Lieutenant-Duval事件以及自己在书籍推荐上的遭遇明确指出发源于美国并扩大到全世界的“政治正确”并不适合魁北克的文化,已经偏离了初衷,是时候对这一问题进行一场严肃、公开的讨论以达成全民共识。

导火索

François Legault提到的Duval教授事件发生在去年9月下旬。来自魁省的渥太华大学历史和艺术理论教授Verushka Lieutenant-Duval在教授“艺术与性别”这门课时,讲到了同性恋群体,重新定义了“Queer”这个词。为了方便同学们理解,她在后续的讨论中,用了另外两个词举例说明词汇随着社会发展产生的演变,其中的一个词是黑鬼(nigger,现在这个词已经没人敢公开说,只能以N-Word代替)。

课堂上当时无人提出异议,但到了当天晚上,一个阿拉伯裔女学生发来邮件指出她一个白人用“N-Word”这个词,让人很不舒服,是对黑人族裔的冒犯。Duval教授立即向这名学生道歉,并表示愿意在下次课堂上就有关学术上是否可以使用禁忌词汇这个主题进行辩论,当时这名女学生回邮件说很感谢教授的开放心态,并期待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

在下一周的网课上,Duval教授特意花15分钟来讲述这个问题,也不再直接使用nigger,而是用N-Word来代替,但课堂上的一名男生表示异议,认为这里不是一个讨论该问题的场所,于是Duval教授就结束讨论,继续自己的原定课程。但在第二天,觉得自己的建议没有得到重视的那名女学生把事情捅到了网上,声讨这名教授的种族歧视,是政治不正确,还把她和Duval教授的邮件往来发到了网上,并且@了渥太华大学的官方推特,要求大学管好他们的教授,不要再说N-Word这个词,还公布了Duval教授的姓名、电子邮件和地址等个人信息。Duval教授从此不仅收到来自网上的抗议、恐吓邮件,甚至有人守在她家门口辱骂她,而这些人基本上不是她的学生,甚至和渥太华大学都无关。

发酵

事情发生后,渥太华大学既没有为无端遭受网络暴力的Duval教授提供支持,甚至不想听她自己介绍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是通知她立刻无限期停职,以进行调查。

Duval教授的遭遇引发了巨大的争论,也让更多的老师感同身受,甚至瑟瑟发抖,特别是法国一历史老师因为在课堂上展示穆斯林先知的漫画而被当街斩首的事情发生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思如何在政治正确和言论自由之间找到平衡,尤其是在大学这样知识讲授、交流、探讨的场景。

渥太华大学的34名教授随后发表联名信,指出这不是一个种族歧视的问题,而是观点与讨论的问题,并批评渥太华大学的决定,呼吁“大学行政管理部门在帮助、发现和废除一切形式的系统种族主义的同时,应确保知识的传播、批判性思维的发展和学术自由得到保护。”不过教授们的联名信不仅没有说服大学行政部门,还惹恼了渥太华大学学生会:学生会发表声明称教授们的说法“令人震惊”,来自法律系和医学系的学生则分别写信谴责这些教授,并呼吁学校制定对使用N-Word词语的零容忍政策。最终,陷于舆论漩涡的Duval教授被停课4个星期后得以恢复授课,但仍然被认为做了错事。

事情渐渐平息5个月后,渥太华大学校长Jacques Frémont却在今年2月9日的一次采访中再一次重复去年秋天的主导思想,即有冒犯性的言辞是不负责任的,他的大学没有种族歧视的存在空间,社会主导群体的成员没有合法性来定义是否对其他人构成冒犯等。他还说一个大学管理者的首要任务是要让客户,也就是学生满意,而不是保持学校的使命和学术自由,这一大违传统认知的说法再次引爆学术自由和言论自由、人人平等与种族歧视、政治正确与社会传统等的热烈争论。

矫枉过正

Duval教授事件发生后,魁省在加拿大各个省份中的反应尤为强烈。相对于其他省份的意见分歧,魁省却从上到下旗帜鲜明地反对渥太华大学的处理方法。具有保守倾向的CAQ政党、魁北克人党、魁北克团结党、省长François Legault以及副省长Geneviève Guilbault都呼吁大学应该保障老师的言论自由和学术自由,高等院校应该制定明确的政策以保护知识和知识的传播者,保护老师持“合理异议”的权利和宪法赋予的言论自由权利,批评渥太华大学对该事件的处理。就连同样是黑人出身的魁省自由党党领Dominique Anglade都认为,渥太华大学的做法走入了歧途,太过于追求政治正确。认为“在学术环境里,要理解事物并进行辩论,能直呼其名至关重要。”

魁北克裔的Duval教授事后也表示现在追求平等的反歧视运动已经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她在使用这个词之后,有同学提出反对本是正常的事情,但有人在网上公布了她的姓名、联系方式、家庭地址后,她受到铺天盖地的暴力,既有言语上,也有身体上,而这些施暴的人并不是自己的学生,也没有听她的课,甚至根本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就自以为正义地去谴责、谩骂其他人,也是一种变相的歧视和暴力。

不止在大学里,所谓“人人平等”的政治正确正在西方国家愈演愈烈。不仅不能说黑鬼之类的词汇,很多约定俗成的行为也都需要改变,比如非黑人不能涂黑脸;再比如黑命贵(Black Lives Matter)运动中推倒的历史人物雕像,有过瑕疵的历史人物被拉出来“鞭尸”等等,连一些常用词语都要更改,如把“hero”改成“shero”,把“history”改成“herstory”等,涉及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去年5月份魁省疫情严重,民众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蒙特利尔市长Valérie Plante却希望尽快制定和实施一个表象沟通(communication épicène )政策,即要求市政工作人员以及市政议员尽量使用中性词汇与民众沟通,不要使用过多的男性词汇,比如说警察在进行调查,不能说policiers(词意为男性警察)在进行调查,而应该使用中性的词汇police,并拨出资金对市政工作人员进行培训。

在这场草木皆兵的政治正确运动中,不仅初次执政、还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François Legault开始表现出鲜明的反对立场,大部分的魁省民众也开始意识到所谓的“政治正确”已经成为别有用心之人的言论审查工具,正在逐渐上升为社会的文字狱,严重侵害着社会公平与公正。

政治正确一开始要求在言语,后来要求在政策、行为上都不能“冒犯”少数族裔和弱势群体,以体现对少数或弱势群体的“极其照顾”,甚至要求强势群体时时处处对他们忍让、包容、退让。无论是一些词语的选择使用上还是在职场、教育等公共资源的补偿正义(指给少数族裔、女性一些招生或者招聘上的优惠)上都已经矫枉过正,对“人人平等”的价值观形成了反冲击。

政治正确始于尊重和保护弱势群体,现在却演变成为不能提及或反对少数族裔、弱势群体的一切观点和言论,甚至变成“谁弱谁有理”。例如,同性恋者要求把“家庭”定义为: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有两个爸爸或两个妈妈,或者只有一个妈妈而没有爸爸;爸爸和(或)妈妈可以有孩子也可以没有孩子,孩子可以是自己生的也可以是领养的——以显示对各种婚姻和家庭模式的“一视同仁”。这实际上否定了异性婚姻在人类社会发展中长期形成的主导地位,甚至鼓励人们反对传统,主张离经叛道。

面对“政治正确”观念大潮推动下语言和社会政策修正给传统社会带来的巨大冲击和争议,多次发表“政治不正确言论”的魁省再一次站出来试图以全民大讨论后达成共识的方式为其划定边界,而能否成功则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