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语言服务大众——访魁北克华裔司法翻译石海
9月22日，石海在佛光山蒙特利尔华严寺举办的《我与死神擦肩而过》活动中分享人生经历 / 佛光山蒙特利尔华严寺图片 七天记者 颜宏 独玉 2024年1月9日，一名有精神问题的男子在蒙特利尔南岸Longueuil法院随机袭击了一名刚走出庭审房间的工作人员。这名工作人员身中近30刀，倒在血泊中……这一毫无征兆的案件震惊了整个魁省，甚至波及加拿大的其他地区。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为我们勾勒出一位几十年如一日在专业上出色、工作上勤奋、为人谦和而乐于助人的华裔形象，而从鬼门关走了一圈，不到两个月，尽管走路仍不稳，还在受着病痛的折磨，这位勇敢的人就回到了自己热爱的法庭，6个月后，不能久坐、久站的他一坐两三个小时，给民众讲解有关法庭、法院等司法知识，同时心平气和地回顾了这次遇袭事件。 他就是来自越南的魁北克华裔司法翻译石海（Hai Thach）。 七天传媒同仁知道石海是在18年前七天传媒刚创立的时候参加蒙城中华语文学校的活动，了解到石海在学校董事会当义工。后来七天记者因为多次在法院旁听和华人社区有关的案子，在庭审中见到正在从事翻译的石海，才知道他也是魁北克司法体系中著名的中文翻译。 难民营里做翻译 石海的父母是广东潮汕人，为了躲避日本侵华的战乱举家搬迁到越南。石海一家有兄弟姐妹7个，石海排行第四，有机会在越南战争后期进入大学读书，毕业后在当地的一家中学当语文老师，原本以为熬过了越南战争可以度过平稳、安定的一生，但历史大势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统一越南的北越本来和中国关系良好，在击败美国的战争中得到大量来自中国的支援，但战争结束后，中越关系却因国际局势的变化而迅速恶化。当时中苏交恶，苏联拼命拉拢越南以便从战略上遏制中国，对中国形成合围态势。越南自身更倾向于与苏联结盟，从而加剧了中越之间的敌对情绪。 在此背景下，越南国内的华人被视为亲中势力，导致他们成为越南政府和社会不信任和攻击的对象。刚开始越南政府在经济富裕的南方地区实施大规模的国有化政策，强制征用许多华人、华商的资产，大量华人被赶出家园，后来又扩大到北方的华裔。1975年到1979年期间，许多华人被迫离开越南，成为难民，其中相当一部分人选择通过船只逃往其他国家，这就是著名的越南“船民”潮。 到了1979年，越南的排华运动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变本加厉，原本不想离开的石海也不得不想办法脱身，但家里窘迫的经济条件无法支付他坐船走的费用，他只能走陆路穿过柬埔寨抵达泰国的难民营后再想办法。他在一名蛇头的带领下小心谨慎，昼宿夜行，极力躲避无政府状态下的各种危险因素，但还是在柬埔寨境内靠近泰国边境的地方被红色高棉的军人抓住。知道潮州帮在柬埔寨北部具有很大的影响力，机智的石海不断用潮州话来表白自己并不是越南派来的奸细，但还是被狠狠毒打了一顿，打得他半死，好在当时那几个人虽然听不懂潮州话，但也知道那不是越南话，最终将其放行，让他们抵达了联合国在泰国境内设置的难民营。 这些庇护着大量来自越南、柬埔寨、老挝等地避难民众的难民营几乎没有什么基础设施，难民们住在简陋的棚屋中，非常拥挤，卫生条件也差，食物和干净水严重不足，医疗条件更有限，不时有传染病在难民营中爆发。随着难民危机的持续，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公署（UNHCR）与多个国家合作，启动了难民再定居计划。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法国、英国等国家承诺接收大批越南难民，帮助他们重新开始新生活。受过教育的石海因为会说一些英语、越南话、潮州话等多种语言，有爱心又年轻力壮很快成为前来做难民面试的加拿大移民部门工作人员和难民之间的志愿翻译员。 1980年难民营中的石海 / 受访者供图 照片背面写给家里人的信 / 受访者供图 在难民营里等了10个月后，终于轮到了石海。因为姐姐和弟弟已经坐船来到了加拿大，石海也选择了加拿大作为重新开始生活的地方。当时他们一行100多人坐着简陋的军机抵达蒙特利尔的Mirabel机场，随后被安置在机场附近的临时接待中心，进行基本的医疗检查，以确保没有传染病或严重的健康问题，然后进行身份登记和难民身份确认。这期间负责给难民提供翻译的工作人员给石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位姓叶的先生。看着他熟练地在各种语言之间转换，让石海非常羡慕，他甚至想过如果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该多好。当时的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命运的兜兜转转让他也成为一名专业的翻译人员，成为叶先生的同行，还在魁省的司法系统内获得了广泛的尊重和好评，并因为一起不幸的事件，改写了全省乃至全国司法系统的安全措施。 命运的安排 因为有亲人在蒙特利尔，石海两天后就被姐姐接到了位于Côte-de-Neiges区的出租房。因为想着要尽快赚钱，把还留在越南的母亲和其他亲人担保过来，石海在落地后的第二周就开始了工作，第一份工作是在市中心的一家餐馆里洗盘子，一小时只有3.5元的工资，之后做勤杂工。定居下来的石海像许多新移民一样，为了生计做过各种工作，还曾经到康考迪亚大学和麦吉尔大学学习工程，但发现自己实在不喜欢工科，还是更喜欢文史类的东西。决定中途退学时，石海已经结婚成家，必须得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于是石海进入一家人寿保险公司担任经纪。但喜欢学习的石海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没有停止学习，特别是在业余时间学习法语。随着来自大陆新移民的增加，他又开始自学普通话。因为他会说多种语言，有时候会被语言不好的人请去帮忙，比如去办理文件、看医生等。 35年前的一天，他的一位既不能说法语也不能说英语的客户因为在市中心招揽性服务而被警察抓去，那位朋友于是找他帮忙在市政法庭出庭时帮自己翻译。由于石海非常准确地给他翻译了庭审的基本程序，并获得了很好的效果，当场就被指定为庭审口译员，这一次偶尔的经历打开了他事业的另一扇门。这次小小的成功后，石海到那家专门为蒙特利尔市政法庭提供翻译服务的公司注册，成为一名兼职翻译，经常接一些涉及规章方面的案件，如驾车超速、违规停车等，相对比较简单。最初，石海的翻译工作一直是兼职的，并且不挑领域，什么样的翻译服务都接，比如难民申请、医疗请求等。渐渐地，石海得知蒙特利尔法院里也有一些中文、越南话等翻译方面的需求，而且给的薪水更高。但蒙特利尔法院不同于市政法庭雇佣一个专门的翻译公司来打理翻译业务，而是自己管理，能提供翻译服务的人需自己过去报名、注册，说明自己提供服务的范围和时段，再由法庭工作人员根据需求跟申请者联系，敲定具体事项。随着大蒙特利尔亚裔社区的不断扩大，相关语言翻译的需求不断增长，石海开始忙不过来，于是他辞去工作，推掉其他领域的翻译请求，只专心接各地法院的翻译任务。 石海广博的知识，准确的翻译以及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赢得了很多与他合作的律师、法官的赞扬，名声越传越广，以至于临近省份的司法系统也来找他帮忙。新斯科舍省曾有一起打到最高法院的性侵刑事案件，越南裔的嫌疑人已经因为法庭审判程序上的瑕疵逃过一次制裁，八年后再次因为杀人被捕，当地检方决心完成一场完美、让人挑不出问题的审判，将危险的犯罪嫌疑人留在监狱里。最终经过多方搜集信息和甄选，选中了魁省的石海做翻译。尽管离家很远，要做的工作很多，整个过程时间也非常长，但石海还是克服各种困难，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让那名残忍的罪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突然袭击 过去的35年多里，石海一直在各个法庭间忙碌，业余时间还几十年如一日地在蒙城中华语文学校做义工。每天都能学到新的词汇，新的东西，接触新的人，让石海感到生活得很充实，不过因为特殊的工作环境让他看尽了世间百态，特别是人性中那些阴暗的东西，但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无妄之灾会落在自己身上。2024年1月9日，石海推掉了一个持续三天、酬劳更多的在蒙特利尔法院审理的案子，前往南岸的Longueuil法院担任一场庭审的翻译，只是因为这个案子之前已经答应接了，不能食言。临近中午时分，完成上午工作走出法庭审判厅的石海突然遭到一名男子的袭击。石海甚至都没看清袭击者，就被这名拿刀的男子向他的脖子、上身刺了很多刀，当时只是凭着一股生命的本能，他快速地跑下楼梯，进入卫生间躲避，紧随而下的袭击者在楼梯上被两名法警拦住，并最终被警察逮捕，受重伤的石海被迅速送到附近的医院抢救。 石海本人对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完全不记得，还是醒来后听别人描述的，而他能醒过来对他的主治医生们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尽管当时两名医生对他的妻子谎称石海的情况很稳定，其实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其中一名医生后来承认一度认为石海救不过来，即使救过来的最好情况也是瘫痪，无法生活自理。但实际上石海不仅闯过了鬼门关，还恢复得非常迅速，在两个月内就恢复了80%，并回到了他热爱的工作岗位。其中的秘诀就是妻子和家人对他的爱，当他处于昏迷状态时，相濡以沫的妻子一直拉着他的手，一遍遍跟他说，要坚持住，要一起去旅行，不断诉说共同生活中的甜蜜回忆，还在他耳边给他唱了好多好多歌曲，两个孩子也一直守在床边，不断给他鼓劲加油。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石海不仅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在经历如此大的磨难而陷入精神内耗，患上PTSD，反而活得更加坦然和通透。 石海被袭击后，相关的心理干预、心理治疗专业人士给他做了测试，发现他几乎没有受到这件可怕袭击的负面影响，反而让他更加珍惜自己目前拥有的东西，如健康、家人、工作等，惊叹他内心的强大。为他的遭遇感到痛心的朋友、同事甚至平时很中立的法官以及陌生人都支持他起诉魁省的司法系统，寻求对他因政府在魁省法院保安措施的忽视而受到伤害的补偿，而石海却坚决不同意，还要求家人也不能去起诉。他对发动袭击的44岁男子Alexandre Garcés不仅没有怨恨，反而觉得他很可怜。在他看来，这名没有任何犯罪记录的男子，那天来到法院也没有任何与他本人相关的事情，仅仅因为正好撞见的石海算是司法系统的代表就做出如此极端的行为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正常的人不需要也不应该因一个非正常人的行为而受到影响，那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在司法系统里工作了多年的石海坚信法律的公平、公正，自会做出最合理的裁决。而且由于自己的这次经历，也让魁省立法加强了在各地法院实施的安全检查措施，和蒙特利尔法院一样建立起类似机场安检的设施，来避免未来发生类似的伤害，保障了其他同事们的安全，石海觉得这也是一件有功德的事情。 尽管这次袭击事件已经过去了10个月，袭击带来的后遗症却依然困扰着他的健康。已经71岁的石海每天拖着赢弱疲乏的身体继续忙碌在翻译的工作中，除了在法院的大量翻译工作外，他还是SAAQ的口译员，帮助那些使用母语参加交通理论考试的新移民获得驾照，并乐此不疲。他本来可以早就退休，但他很享受这份给别人带来帮助、给自己带来成就感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在经历这次不幸的事故后，深刻体验到生命中不测和福祸无常的他对周围的一花一草、一人一物更加心生敬畏和珍惜，要在余生的岁月里加倍地爱自己、爱他人，用心感受和品味生活中所有大大小小的美好。
